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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游增(第13页)

湾镇好极了。每一只动物都有名字,每一株植物 都有肖像画。有诗赞美菌丝的绒花,有目光钻探蜗壳的 涡旋。时常我像有预感似的,相信湾镇是一切结束的地 方。我望着那只岸边苍鹭(它已经站了那么久),想知 道河水是不是递给它同一种预言。有翅膀的,有鳍的, 或就只是轻,轻得足够御风而行的,海角天涯地寻找 激发预感之地。这是奢侈的。世界真大啊。鸟儿都哪 儿去啦?

教授说,有一座鸟的坟场。他伏在书桌上说。书 桌刚刚收拾好,胆形花瓶里换了新的野花:菊苣、矢车 菊、野萝卜花。教授白发蓬乱,膝上盖方格羊毛毯,实 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样老。他说话时候像是自言自语样 子。雪达犬挨壁炉睡熟。鸟无法预知死期,他说,他年 轻时肩背一定很宽的,现在萎下去一点,话说回来,谁 也不能啊,有时鸟飞着,死落在它背上,把它踩了下 去,鸟啊,死着,坠着,掉进鸟坟场,一点声音没有, 因为坟场里厚厚地铺满鸟,软绵绵的,像小提米的床 铺。小提米让雪达犬支了支耳朵,眼睁开又慢慢闭上。 教授旋上笔帽,起立。你想出来吗?他回头问我。他 的膝盖能精准预知雨天。我聋着嘴角,一动不动。行 吧,他说,你先泡着,一会儿我回来换水。他捏起那叠 纸。雪达犬弹起来,拼命拱他腿肚子,行啦,他笑眯眯 地说,嗨呀,咻,去,他俩推推拱拱走到门边,他想把 羊毛毯挂好,可狗又拱他,好啦!他说,羊毛毯就地一 撇,和狗一起,推推拱拱地走远了。

23赤膊阿炮稳坐船头

赤膊阿炮稳坐船头,浪颠不落,风吹不落.身后 是菊花、山茶、金桔堆置的丛林,迎风飒飒响,间中有 竹笼,画眉、蜡嘴叽哇鬼叫。船底疏铺一层石,本地金 钱龟、水鱼向石面任意爬。此一条锦绣触贩仔,香枝颤 颤,巧舌喈喉,向东剪浪而去。

江面撒满船,好似油锅煎芝麻:单桅、抒舲、三 扒、四往、点出巨眼大开尾。船头巨眼有讲究:渔船眼 珠向下望,望网网有鱼;商船眼珠向前望,望一路顺 风。江风劲吹。船头阿炮眼观六路耳扫八方,开口叹: “哎呀!新凤记居然捉到只金鸡!”

新凤记,连船带货,精神爽利斜插过来。她脚边 大笼内装载金鸡。另外有鹅鹃、竹鸡、马骆等等,全部 被金鸡光芒压得糊里糊涂。金鸡的确抢眼:连尾长三尺 几,头顶喷发金光,虎纹领巾,一炉火红铁浆从喉底浇 到腹底,背上翅上层层蓝绿玦琅点睛。向林中飞跳时 候,真正干柴烧烈火,勾魂摄魄;静立枝头时候,黄金 眼瞳心一点黑,又是霸王孤高。而今虎落平阳困人笼, 干柴烈火泼湿,长尾抻出笼外失魂。

船不如新凤记快,货不如新凤记好,阿炮却是滋悠 淡定。满载万物的快船争相逼入黄埔。蓝天底升起桅杆 森林,密麻麻索具大幅垂落,似藤蔓勾勾搭搭、缠绵不 绝。帆是大白门,远远地,开在天边。更多时候,门合 起、卷起、绑起。门鲜鲜历过千山万水,暂时收心。收 心的门成百上千栖在黄埔港湾,那茫茫森林、门和水 影,令阿炮相信黄埔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人家说珠江 在黄埔发力掬气’,掬胀,掬深,掬出一响巨屁,向南一 轰,连江带屁轰入咸水海——咸水海,勿接近,那是真 正大门,开向无边无尽游增地狱呀。

两侧沙田退开去,琶洲塔退开去,声和浪兜口兜 面扑来。西洋大商船轰然而现,一条船就是一声雷。船 腰、船楼上挤满摇手臂、发怪叫的番鬼,码头上亦挤 满。沿岸栈房大门洞开,鬼由内间荡出来。照旧有三五 个差人踱来踱去。艇家个个发狼,寻找制胜曲线,贴近 巨船兜售百货。群艇循着秘密节奏律动,一散一聚突显 敏捷、优美。湾面已无缝插针。密挤挤触版竹排嗫紧大 船,好似水蛭嗫肉。熟粥、柴鱼干、汗、鸡屎和素馨花 的混合气味一浪浪拍打船壳。船壳边缘,无数多毛手臂 *

蠕动,万国的番鬼手臂!臂上刺大船、海图、裸女、怪 物及各式番鬼兵器,是为精妙肉卷轴。有个有心人,将 肉卷轴逐一钻研,竟成世界第一饱学之士。万国的刺绣

1 [粤方言]憋气。 手臂降下吊篮、吊桶、吊笼等等各式容器,等到摇摇晃 晃回收时候,容器已被水上百货塞满:腊肉红糖米酒, 盆栽花木笼中兽。利爪抓出血痕,马骆尖叫,鸡鸭打滚 落水,花木静英英,盆土大声倾泻。

当日黄埔水面唯一金鸡,亦被推向汹涌人头上,赤 星流火,将万国的眼珠点石成金。无数手撕它、抢它, 令它开张,成一大字,于是它的霸王傲气无论如何无法 维持。它发一种厉鬼啸叫,黄金眼滴血,手仍然抢,仍 然撕,烈火色羽毛扬出来,法琅彩羽毛扬出来——阿炮 才知觉,它的一切羽毛会在日光下发射金属闪光一然 后是花斑长翎,然后是层层叠叠短羽绒……唯一金鸡当 场碎散,似祭祖日子锦地开光大盘碎散。番鬼闹。艇上 男女被血、屎淋湿头,亦闹。有人即刻跳水,争夺四散 的花斑长翎。

阿炮看得开怀大笑。笑饱,通身放软,瘫作一截船 底缆,一对桃花眼瞟来瞟去。金鸡的热闹既完毕,他就 可以专心望那个同他一艇之隔的置家妹。“芫女! ”他 叫她一声,“记得我吗?”

崔家妹无回响。

乱糟糟船艇渐平息,恢复成微颤大地。阿炮笑微微 望芫女,心神荡漾,一下子就荡返某月某日午后花场。 午后花场,蝉音浩荡,花香硬静。几个绿釉大缸上还 贴着旧年挥春。花木仓门闩起,竹帘放低,地面铺张烂 席。芫女发髻松乱,汗浸黄泥,在花木丛中慈然地摇。

某个瞬间,她望向一侧——可能是望向墙根那撮酢 浆草花——突然真心一笑。无人看见,也无人在乎的真 心一笑。

窗外葵荫里,一对非常青春小姊妹正在踢燕’,莺莺 艾艾叫着。

24海湾

最后十年我睡在一口旧澡盆里。那是我的澡盆时 代。至此,我的历史已完成七分之六。我的名字,三时 来长的累赘,也清减成简短的“湾镇巨蛙”。他们说, 越简单,越神秘。

澡盆是橡木拼的。深夜时分,拼缝间偶有微光涌 动,泄露了母亲仍在为这世界做工的秘密。更多时候, 是教授暗哑的陈年皮屑自缝间释放气味。我听说智人中 的智人,“智者”,皆爱澡盆,那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排斥同人造物发生关系,甚至允许它们深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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