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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金阶现踪
曲女城王宫正殿的玉阶在晨雾里泛着冷硬的光,十二级汉白玉阶层层叠叠通向鎏金王座,阶壁雕刻的迦楼罗神鸟本应展翼昂首,此刻却被昨夜厮杀溅上的血污糊住了羽翼,像是垂首臣服于满地兵戈。王玄策拄着半截断枪站在阶下,玄色正使袍服下摆被甲胄划破三道深裂口,露出的左腿胫骨处缠着浸透黑血的麻布——那是去年天竺兵卒挥刀劈砍的旧伤,此刻断足处缠绕的金线突然发烫,细如发丝的金线顺着他踏在第一级玉阶的靴底,悄然刺入阶石缝隙。殿外传来吐蕃骑兵的呼喝与泥婆罗勇士的呐喊,八千余骑人马已将王城围得水泄不通,吐蕃赞普派来的一千二百锐骑正用撞木凿击南门瓮城,泥婆罗七千勇士架着冲车撞击殿门,木屑飞溅间,殿门已裂开数道缝隙,只待最后一击便能破城。
“王正使!东西北三门已尽数封锁,天竺兵卒若想突围,必过我八千骑铁蹄!”蒋师仁提着染血的陌刀奔至阶前,玄甲上凝结的血冰随着动作簌簌掉落,他左手按在腰间铜符上,声音因连日奔战带着沙哑,“只是殿内静得诡异,阿罗那顺那贼子昨夜未出王城,此刻却不见踪影,莫不是藏在殿中设下陷阱?”他想起去年使团二十八人入殿时的惨状,阿罗那顺率数百刀斧手突袭,唐使们手无寸铁,唯有他与王玄策靠着断枪拼死搏杀,踩着兄弟的尸体才从殿后密道逃出,此刻踏入这正殿,每一寸地砖都像是浸着兄弟的血。
王玄策未回头,目光死死盯着玉阶台面,指尖节骨因用力而泛白:“蒋校尉,去年我们从这殿内爬出时,这玉阶还是汉白玉的模样,可曾见半分金砖的痕迹?”他抬脚踏上第二级玉阶,靴底刚触到阶面,整级玉阶突然发出“咔嗒”脆响,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转——原本洁白的阶面翻折而下,露出内里暗金色的砖体,砖面中央赫然刻着“显庆廿二年”五个篆书,笔画间嵌着的暗红色物质,凑近便闻得到经年不散的血腥气,那是陈腐的血垢,不知凝结了多少岁月。
蒋师仁猛地握紧陌刀,刀背抵在王玄策身侧,警惕地扫视四周:“是金砖!这曲女城王宫竟用金砖铺阶?当年文成公主途经此处,曾说天竺王室奢靡无度,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话音未落,第三级至第十二级玉阶接连翻转,十一级金砖齐齐展露真容,每块砖面都刻着细密纹路,纵横交错间,竟拼接成《大唐西域记》中早已被天竺焚毁的“王权篇”残卷!那些篆字像是活过来一般,砖缝中渗出的血渍顺着笔画流动,将“天子守土,蛮夷守礼”“唐天可汗,万国来朝”的残句晕染得愈发猩红,连带着“显庆廿二年”的纪年,都像是被血泡得发胀,笔画边缘微微凸起,似要从砖面挣脱而出。
“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吐蕃,曾在曲女城停留三月,这些金砖定是她暗中埋设。”王玄策断足处的金线愈发灼热,竟顺着砖缝自主游走,像是被金砖里的金属气息牵引。他俯身按住金砖,指尖触到砖面的刹那,金线突然绷直,“嗤啦”一声刺入砖缝深处,随即传来金属勾扯的钝响——半盏茶的功夫,一柄青铜碎颅锤被金线勾出,锤身布满铜绿,锤头凹陷处还凝着早已发黑的脑浆,那脑浆干结如漆,将锤身的纹路填得满满当当。锤柄靠近锤头的位置,赫然刻着“永徽廿四年”的暗记,那是文成公主和亲吐蕃的年份,此刻暗记正被脑浆缓缓腐蚀,笔画边缘已模糊不清,像是要被岁月与罪恶彻底抹去。
蒋师仁看得瞳孔骤缩,伸手抚过锤身的铜绿:“这是……公主当年留下的兵械?永徽廿四年,正是公主西行的年份,她定是料到天竺王室会对唐使不利,才埋下这碎颅锤,以备他日复仇!”他想起去年被阿罗那顺手下拖拽着穿过正殿时,阶下似乎有暗格响动,只是当时被打得昏沉,又被兄弟的血糊住了眼,竟没察觉这玉阶下藏着如此玄机,如今想来,那响动便是金砖与碎颅锤碰撞的声音。
王玄策握住锤柄,青铜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他猛地抬头看向王座方向,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阿罗那顺杀我唐使,踏我使团头颅,今日便用公主留下的碎颅锤,让他尝尝脑浆迸裂的滋味!”话音未落,蒋师仁已挥起陌刀,刀风呼啸着劈向最近的一块金砖——陌刀本是破甲利器,斩铁如泥,此刻劈在金砖上,却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金砖纹丝未动,反震得蒋师仁手臂发麻,虎口隐隐作痛。而从砖缝中震落的,不是碎金,竟是一个密封的象牙筒,筒身乳白,被岁月浸得微微泛黄,筒口用鎏金封条封死,封条上刻着天竺梵文,翻译过来竟是“踏颅之证”四字。
王玄策用碎颅锤敲开封条,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筒内没有珍宝,只有数十枚干瘪发黑的人耳,每枚人耳上都系着细绢,绢上用汉文工工整整写着名字与日期——“显庆元年秋,唐使李忠”“显庆元年秋,唐使张毅”……正是去年使团二十八人的名字,一个不差。最后一枚人耳的细绢上,写着“阿罗那顺踏颅录”五个字,绢上还沾着干涸的脑浆,字迹被晕染得有些模糊,却字字如刀,刻着唐使头颅被踩踏时的惨状:“显庆元年秋,唐使王玄策等二十八人入殿,王踏其首,骨裂如碎玉,血溅金砖,唐使惨叫如猪猡,王大笑,命人割其耳,藏于象牙筒,以证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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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蒋师仁看得目眦欲裂,陌刀重重劈在玉阶上,将一块汉白玉劈得粉碎,碎石飞溅间,他的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去年李忠兄弟还说,回去要给家中老母带天竺的香料,张毅兄弟新婚燕尔,还揣着妻子绣的荷包……这贼子竟如此折辱他们!今日若不将阿罗那顺碎尸万段,我蒋师仁誓不还朝,枉为大唐将士!”他的手紧紧攥着陌刀,指节发白,玄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去年的惨状在眼前浮现,兄弟的鲜血、绝望的呐喊,像是刻在骨头上的烙印,此刻被这象牙筒与《踏颅录》再次揭开,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王玄策的手微微颤抖,他将象牙筒紧紧抱在怀中,指尖触到筒壁的刹那,殿梁突然传来“吱呀”异响——一尊铜佛残核从梁上坠落,那是去年大唐赐给天竺的佛尊碎片,当年阿罗那顺杀了唐使后,怒而砸毁佛尊,将碎片弃于殿梁之上。残核上还凝着未干的佛血,殷红如朱砂,那是佛尊鎏金下的赤铜氧化而成,却像是带着佛的怒意,滴落在地时发出“嗒”的轻响。铜佛残核不偏不倚飞入青铜碎颅锤的锤头凹陷处,佛血顺着锤身流淌,滴落在金砖上,竟像是活物般顺着砖缝蔓延,所过之处,金砖纷纷染上赤红色,如烈火燎原,最终在十二级玉阶的转角处,凝成七处细小的裂痕——每道裂痕都对应着一处暗格,隐约能看到里面藏着的弩箭与锁链,那是文成公主当年设下的机关,只待佛血触发,便能将闯入者困于阶上。
“公主早算到今日,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带着兄弟的冤屈回来复仇。”王玄策恍然大悟,去年他与蒋师仁逃出曲女城时,曾见文成公主留下的侍女在殿外埋物,当时只当是寻常贡品,如今才知,那侍女埋的是启动机关的密钥,而金砖下的碎颅锤、象牙筒,都是公主为唐使埋下的复仇凭证。他抚摸着金砖上的“王权篇”残纹,那些流动的血渍像是在诉说着大唐的威严,“天子守土,蛮夷守礼,阿罗那顺既不守礼,便让他尝尝大唐的天威!”
就在此时,殿前突然传来“轰隆”巨响,地面剧烈振颤,一道丈宽的地缝赫然裂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涌出的不是岩浆,而是泛着金光的液体,那液体粘稠如胶,在晨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竟是唐军当年被阿罗那顺熔毁的甲胄金汁!去年阿罗那顺杀了唐使后,将他们的甲胄尽数投入熔炉,熔成金汁,本想用来铸造佛像,炫耀功绩,此刻却从地缝中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蒸腾起白色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金汁液面缓缓上升,浮起一枚青铜卦钱,卦钱正面刻着“鸿胪寺”三字,背面是北斗七星纹——正是去年随使团前来的鸿胪寺密探陈九的信物,那密探当年为传递天竺密谋突袭唐使的消息,被阿罗那顺察觉,活活投入熔炉,连带着甲胄一同熔成金汁,这枚卦钱,是他藏在甲胄夹层中,唯一未被熔化的遗物。
“是陈探的卦钱……”王玄策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捞那枚卦钱,指尖刚靠近金汁,便被滚烫的热浪灼得缩回手。去年陈九曾对他说,此卦钱能卜吉凶,若他日遇险,卦钱定能指引方向,如今想来,陈九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却仍选择留在王城传递消息,这份忠勇,足以载入大唐史册。
“王正使!金汁滚烫,不可妄动!”蒋师仁急忙按住他的手,目光锐利地扫过地缝两侧,“阿罗那顺那贼子故意引我们来此,怕是想启动地缝机关,将我们一同熔进金汁,以报昨日兵败之仇!”他想起昨夜攻城时,阿罗那顺的儿子率两千骑兵突围,被吐蕃锐骑斩于马下,阿罗那顺定是恨极了他们,才设下这同归于尽的陷阱。
王玄策却缓缓摇头,目光落在青铜碎颅锤上,锤头的佛血正与金汁的热气相呼应,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他想熔我,我便用他的金汁,祭我大唐使团二十八人!”他握紧碎颅锤,断足处的金线再次发烫,顺着砖缝与地缝中的金汁相连,竟在金汁表面凝成一道金线,如游龙般缠绕,将那枚青铜卦钱稳稳托住,“蒋校尉,你立刻去传令,让吐蕃锐骑守住南门,莫让天竺残兵趁乱突围;泥婆罗勇士暂缓撞门,守住殿外通道——今日,我要让阿罗那顺亲眼看着,他用我大唐甲胄熔成的金汁,如何葬他自己的王城,如何祭我兄弟的亡魂!”
蒋师仁虽心有疑虑,却深知王玄策的决心,当即拱手:“末将遵令!定不让半名天竺兵卒逃脱!”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正殿,殿外传来他洪亮的传令声,“吐蕃骑兵听令!严守南门,有突围者,格杀勿论!泥婆罗勇士听令!守住殿门,待王正使号令!”声音与远处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震得金砖上的血纹愈发鲜活,像是兄弟的亡魂在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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