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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照样去了村中央的井边。他想趁着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群众,地主富农还不知道,他再做最后一回扫街者的监督,最后一回向他们训训话。尤其是这次训话应该好好地讲。讲什么?要先讲地主富农改造得有成绩,这成绩归功于大队党支部和大队贫下中农协会。对这点要让他们充分认识。再讲就讲他们以后应该怎么办,叫他们明白,只要共产党掌权,他们就别想张狂。帽子就攥在共产党的手里,谁不老实就再给谁戴上。这样镇住他们,才能保证天牛庙的长治久安……打好了讲话的腹稿,老腻味就蹲在井台上等。然而这天早晨地富分子们并没有准时出门扫街。眼看天要明了,才听东街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和“唰啦唰啦”的声音。不过刚响过几声,就见有一个人走到那里,与他头靠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扫街的便又扛着扫帚回去了。
坏了坏了。这些狗日的一定是知道摘帽的事,所以就敢不来了。怎么传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刚开了党员会呀!看来党员会也保不住密了。呀呀,党也毁了!
他并不甘心,他不相信所有的往日专政对象都已知道了消息。他便蹲在那里压住火气继续等。
南街上走来了一个人。不过这人手里没拿扫帚。走到近前看清了,原来是宁可玉。这个四十出头的光棍汉走到他面前站定,恶狠狠地瞅着他说:“老腻味,我操你闺女!”
老腻味立即让他激得大怒,一下子蹦起来说:“真是反啦?”
宁可玉又重复一句:“我操你闺女!”然后转身就走。
老腻味追了他两步,忽然意识到追上去也没用,只好停下来跺着脚大声吆喝:“反啦!反啦!地富分子要反呀……”
天牛庙村的主要街道,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打扫了。在以后的几天里,老腻味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不扫街啦!从今往后不用讲卫生啦!”街上很快有了脏物,草呀粪呀随处可见,老腻味行走中看着它们用欢快的语气说:“好呀,真好呀!”他发现有些小孩还遵照他原来的教导去街边墙根拉屎,便逐一纠正他们的习惯,鼓励他们到街当中去拉,拉得地方越显眼越好。在他们蹲着街中间堂而皇之“吭哧吭哧”拉屎的时候,老腻味还教给他们一首自编的诗歌处女作:地富摘帽,满街屎尿!于是几天下去,条条街道都成了垃圾场,满街上的孩子也都张着小嘴叫:地富摘帽,满街屎尿!地富摘帽,满街屎尿……
第十八章
这几年,沂东县在每年的正月里都要召开县、公社、管理区、大队、生产队五级干部大会,总结上年工作,安排当年计划,也算是一年一度的“誓师大会”。会在县城开,几千人涌进去,县直机关的每个单位几乎都作了大会的临时宿舍。这种会一开就是五六天,大会中会小会连环套,每个公社开办一个食堂,真正是热气腾腾。
对这个会全县上下一过了年就开始准备。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归根结底还是往会上领人最难。领谁?领生产队长。每年秋后,这些共和国的最低一层干部们多数不愿再继续吃苦受罪,一躺一大片,集体的事再也不问。这叫“伸腿”。那么每当过了年,村干部首要的工作便是帮生产队长“蜷腿”。让他们爬起来,再充当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的领导者。而“蜷腿”成功的标志,便是看他去不去开五级干部会。如果去,那么他就等于和大队订下了再干一年的契约。
这年秋后,天牛庙村八个队长有七个伸了腿。一过了年,支部书记郭自卫就急得嘴上长了燎泡。因为五级干部会年前就下了预备通知,定在正月十七召开。从初三开始,管理区纪书记就挨村统计,到底还有多少队长的腿在伸着。郭自卫亲眼看见纪为荣有一份“伸腿蜷腿一览表”,全管理区的队长姓名都在,谁的腿是蜷着的,谁的名下便是一条红杠。而铁牛庙的红杠只有一条。纪书记说:“生产队长在最基层,不把他们拉去开五干会,工作叫谁落实?”他命令郭自卫,让他在正月十五之前一定要把所有队长的腿给蜷过来。正月十六报到的时候如果缺了一个就拿他是问。
郭自卫感到压力很大,便到老书记那里讨主意。自从三年前老书记把位子让给他,他大事小事依然听老书记的,唯老书记的马头是瞻。他把给队长蜷腿的事一说,老铁头胸有成竹:“支部委员包到人,分头动员。实在不行就组织社员选举,选上谁就让谁干!”郭自卫觉得是应该这样办,急忙把支部成员找来分工包人。六个支部成员,郭自卫主动提出动员两个,其他几人一人一个。在确定具体对象时却发生了争执,分给谁谁就说自已包的难。郭自卫只好说:“抓阄!”于是各人所包对象就由一个个纸蛋蛋决定了。
封合作抓的是封家明。他决定当天晚上就去。自从把王作兰娶来家,他是越来越不愿在家里久呆了。他也痛恨自已:本来在白天看着那个肉堆就恶心,可是一吹了灯却不可避免地束手就擒作了王作兰的俘虏,而且有时一夜还作好几次。夜晚的肉体,白天的精神,形成两把兵刃一天天地对他进行着夹击,让他心情悒郁不堪,一张脸也渐渐少了血色。他就带着这样一张脸去了封家明家里。不料,一进门他却看见羊丫坐在那里。他觉得十分尴尬。他想起了她对他的痴情以及他对她的绝情。封合作心想,说实话,比起家里的那个肉堆,羊丫是不知好了多少倍的。唉,说一千道一万,就怨中央文件下晚了,如果早下两个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接纳她的!可是如今什么都完啦!封合作进门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羊丫见了他神情也有片刻异样,但转眼之间就恢复了正常。她说:“哟,封书记来啦?坐吧。”封合作便笑笑:“你也在这里呀?有什么事吗?”是羊丫说:“俺是找俺哥要运品的地址的。”“找他的地址干啥?”“写封信问问,那里俺能去不。”封合作的心里便“咯噔”一跳。他想这都是我逼得她呀,是我拒绝了她的爱让她走投无路的呀。想到这里心里涌上一片深深的歉疚,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是羊丫好像并不太难过,她用一张纸抄好地址,站起身跟他说一声“走啦”,就轻轻盈盈离开了这儿。
心情不好,思想工作便也没法出色。他对封家明的第一次动员失败了。尽管他一再强调队长工作的重要与光荣,尽管封家明的老婆也希望男人继续当中央领导在天牛庙村第二生产队的代理人,可是封家明只有那几句话:“不干了!坚决不干了!人心这么散,没有一个听嚷嚷的,咱还干个啥?”
隔一天再去,尽管封合作这回是苦口婆心,封家明还是不点头。
其他支委的工作也不顺利。眼看过了初十,时间不等人,有的支委就采用了选举的法子。这种选举十分艰难而尴尬。在选举前,有的队长先声明不能选他。有的还当众诅咒:“谁要是选我不得好死!”等选举结果出来,被选上队长的人如丧考妣,表示坚决不干,然而支委干部说话了:“这可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大伙的意见!你不干再叫谁干?”加上社员中间有人插嘴劝说,被选的人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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