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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对视,锦书深深的肃下去,只看见一双绣满金龙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经过,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阁里去了。她才要舒口气,后面又来一双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顿,立时感觉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锦书抬头看,李玉贵对着她使个眼色,手指在身侧偷偷勾了勾,是让她近前问安呢!她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其实她总觉得皇帝应该是不待见她的,前朝帝姬还活在宫里,简直就是多余,李玉贵是出于什么考虑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彻了,无非就是皇帝还指望从她这里得到永昼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这回是打错了算盘,莫说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宁死不会说,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么多年下来悟出了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胆!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赚的,自己再谨小慎微,也抵不过宫里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的成天找茬,哪天主子们的好耐性用尽了,那也是她阳寿到头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倒她的!
皇帝在描金软炕垫上坐着,李玉贵正小心翼翼的请下他头上的暖帽,躬着背,万分虔诚地把帽子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然后回身,对着皇帝道,“万岁爷,慈宁宫敬烟的锦书来叩谢万岁爷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依旧是清冷寡淡的。她直直在砖面上跪了下来,伏下身,嘴里说,“万岁爷派人来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份,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在圣驾前磕个头,多谢万岁爷垂询。”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官面上的话,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李玉贵是最会看形势的,瞧着时机差不多了就悄声退了出去,手一比划,还带走了站殿的两个小太监。
宫女怕皇帝招了风,早在圣驾折返之前就把窗屉子合上了,落了窗闩,连风吹动竹帘的响动都没有了,西暖阁四下里寂静无声。
皇帝嗓音低沉,只道,“起来说话。”
锦书应个嗻,起身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原以为皇帝会草草问上几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发出去,她身上疲乏,就盼他说“你跪安吧!”,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然没有动静,不由微微抬眼看过去。
皇帝恰巧站起来往御桌前去,锦书退了半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转个身在一旁伫立。
那御桌上铺着明黄的帏,四个角上皆有垂地的宫绦,桌上一应的文房用具,及厚厚两沓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出一支乌木紫毫小楷,那笔是御用的上品,笔身上篆着三三两两的掐金丝流云纹,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锦书正有些茫然失措时,皇帝抬手抿了抿笔尖,“朕要批折子了。”
锦书回过神来,忙欠了欠身道,“奴才这就叫顺子进来伺候。”说着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寻人。
皇帝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朕准你退下了吗?”
锦书心头一紧,怔忡之间也忘了规矩,竟和皇帝对视起来。
她站得离他不甚远,面庞莹莹如玉般,因着惊愕,眼睛睁得大大的,愈发显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头,扇子似的睫往下一盖,彻彻底底将他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皇帝从没这么不受人待见过,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尴尬间颇有些恼怒,正待要发作,却见她上前两步,取了墨盒里的漱金朱砂墨块,打开楠木砚盒盖,用银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砚上,腕子一转便细细的研起来。
那方砚是新近上贡的端砚,虽然开了锋,倒还是头回用。锦书六岁开蒙,父亲时时口手相传,因此对文房赏玩很有心得,看这砚材质细腻绵厚,心下赞叹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时越加爱惜,携了袖子缓缓的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围,然后由外及内。新墨新砚,略一转就发出沙沙的细碎之声,朱砂色渐渐浓郁,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她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什么不快都随着墨块的转动消失殆尽了,满世界只剩自己和这方伏虎端砚。
皇帝手里拿着折子,视线越过黄绫封,落在那只研磨的手上--
皓腕纤纤,皮肉下青色的筋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么香,淡淡的,若有若无,隐约间直钻进人鼻子里来,还有那眉眼间朦胧含着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贵妃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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