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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两对新郎在船中竭力取乐,倏忽数天,已抵杭州。崔命儿向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致,今日到此,岂可不游?”花中垣道:“不瞒你说,我少被夫人拘管,后被宦途羁缚,也尚未识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游一回,庶不负良辰美景。”便分付家僮,雇了轿子,打头抬着命儿、妈妈,自己同裴肖星随后,向西湖进发。游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游到湖心亭、放鹤亭、六轿花柳,处处赏玩。傍晚,又坐了轿,抬到昭庆寺游耍。这昭庆寺原是:
唐朝古迹,元代修传。佛殿上坐丈六香身,精蓝耀目;山门外聚四方珍货,油壁停骖。更有赛州中驰名金扇,比常熟巧塑泥团,春来游客争求玩,不惜银钱。
花中垣携着崔命儿,随喜过上方佛殿,回身再到寺外观看。命儿见铺子上排着许多泥孩子,约有一尺长短,唇红脸白,做得巧妙,活像那新养娃娃。心里十分欢喜,内中拣取一个,忙唤家人买来,自己抱回船中,不肯一刻放手。花中垣笑道:“这是泥做的死东西,你何消如此珍爱?你若心里喜得小孩子怀抱,快与我挣一个活的出来,这才是无价之宝。”命儿笑道:“我看你老迟货未必挣得出个活的,且把这假的来消闲耍子,倘然能弄假成真,也笑你的本事。”大家取笑一回。命儿还将泥孩子取名引哥,分付大小家人妇女,不许也叫引哥,通要称做小相公。就在杭州唤个媒婆到船,托他去雇一名乳娘,专意怀抱那泥孩子。又着两名丫鬟,早晚帮他付侍。再令裴肖星去请一位算命先生过来,与小相公推排八字。就把那买泥孩子的日时,当做生年月日。那先生仔细推详,乃向裴肖星道:“这乾造是戊子戊辰,戊子辛酉,看起年月日上,一派是土,独时上辛金透露,与子水合局。金水伤官,偏能克土,土为本身,被其伤克。周岁左右,妖悖星过度,须防跌蹉,有妨身命。况命坐华盖,只该舍身空门,富贵人家,恐招他不住。”命儿听了,大有不乐之意。打发命金,甚是寡薄。”花中垣道:“他也不是活神仙,你恼他则甚。”便分付开船。
兼程而进,一到任所。命儿泰然作夫人,居之不疑,恣其所为,手下人也有称他是奶奶的,也有称他是太太的。花中垣自揣本事不济,只得把这些虚名来奉承,以求其欢喜,连自家口中也不住的叫奶奶长,奶奶短,见其喜则喜,见喜怒则忧,敬而畏之,无异昔日之害怕正夫人也。所以见他喜欢那泥孩子,花中垣随他的意儿,也一般样喜欢。进公衙不脱袍服,便急忙抱在怀里,又兑换许多金宝,做个帽儿与引哥戴。置买许多锦缎,做个衣儿与引哥穿。有时命儿思想要引哥笑,怎奈泥人不会笑,乳娘们捧着泥脸儿嘻嘻的做笑,便捣鬼道:“小相公见了奶奶欢喜,在那里笑。”命儿便叫声:“肉,笑得好。”花中垣便从旁插口道:“我的亲肉,果然笑得好。”有时命儿思相要引哥哭,怎奈泥人不会哭,乳娘们对着泥嘴巴,哑哑的做哭,便道:“小相公思想,奶奶在这里哭。”命儿便抱过去,道:“娘在这里,我儿莫哭。” 又指着花中垣道:“可是爹爹憎嫌你是死货,你恼着哭将起来么?”花中垣便顺他意儿道:“恼哭了我儿,爹爹委实该打。”有时遇着吃饭,乳娘捣鬼,道小相公要思想吃恁东西,命儿便唤人取来,摆在泥孩子面前,乳娘落得替他一饱。有时或是天寒,或是天暖,不说小相公伤风,定说小相公伤热,命儿便祈神问卜,花中垣便延医诊视,就是极苦之药,乳娘也免不得替他吃下几口。有时天上闻雷,或是家中物件掷响,乳娘便道惊坏小相公了,须要取赤金煎汤与他吃才好。花中垣便去取赤金来煎汤,谁知乳娘要打首饰,捏出这端鬼话。更有绝怪事情,命儿唤小丫鬟撒溺在地,说是小相公小解,早间起来,把干绢拭泥人之面,说是小相公梳洗。暑天卸下泥人衣服,轻轻放在净盆之内,说是小相公洗澡。洗澡既毕,抱在北窗之下,唤丫鬟们更番打扇,说是小相公乘凉。至于吹笙摇鼓,鬼脸风筝,凡是小孩们戏弄之物,若命儿有令要买取时,不论隔省隔府,路远路近,花中垣一定着人取买,罗列在泥人之前。命儿方才欢喜。
所以属下官员并衙门人役,通晓得衙内小相公如此钟爱,只认是晚年得子,掌上之珠,因打听得将次周岁,这些官吏把来做个趋奉上司的题目,也有馈送金麒麟的,也有馈送金杯盏的,杯上俱刻着某人为公子寿,或刻着某官为世兄寿。本处乡绅又合做个锦屏备办羊酒作贺,不知费了许多金钱,却原来趋奉一个泥人,岂不可笑!命儿本是痴狂女子,乔妆弄鬼,已属可怪,堪笑花中垣有知有觉,曾读过几行书,功名显达,胸中岂不了了,却与愚妇人一般见识,认假为真,要做周岁就做周岁,要受庆贺就受庆贺,如丝穿傀儡,惟凭提线者指挥如意,以活人而直似泥人,安得不认泥人做活人耶?
周岁之日,开设庆贺筵席,唱戏作乐,一连闹了数天,弄得人人困倦,个个精疲,捱到黄昏,丫鬟们倒身熟睡,并没个去帮那乳娘看管引哥。那乳娘酒量尽高,但酒后偏要使性,是夜多用几杯,口里只管唠唠叨叨,骂道:“贼泼贱们,想通搂着汉子去入[毛皮]了,不见一个影儿来帮助老娘,教老娘独自抱着这泥块儿,冷清清呆坐在地下。”不想命儿也早与花中垣就睡,听见乳娘这话不中听,心上好生不快,便接口道:“丫鬟们那有汉子?除非我同老爷睡在这里,你分明把这恶言来奚落我!你这贼泼贱,好生没理!”一头骂,一头穿衣袄,思量要去打这乳娘。那乳娘晓得命儿性子平昔凶劣,今不合出语冒犯,醉里情慌,急忙要跑到自己卧房中躲避,怀内抱着泥孩,手中未取灯火,不提防户槛之上,睡着一个猫儿,气急心忙,又带七分酒意,被他绊了前脚,滑倒一声,跌下一交。跌得两膝皮开,头颅血迸,早已闷在地下。命儿又是急性的人,也不及取灯,便赶出来打他,不想他跌闷在地,金莲窄小,一脚正踹在他身上,也扑的绊了一交,跌痛了嘴唇皮。叫一声“阿呀,不好了”,便哭将起来。
花中垣睡梦之中,猛然惊觉,急急披衣取火,走往看时,只见两个女子跌做一堆。命儿哭道:“疼,疼,疼。”乳娘也哭道:“疼,疼,疼。”花中垣连忙扶起命儿,唤丫鬟起来,扶起乳娘。那晓得乳娘身子下压得泥孩儿粉碎在那里。有只《黄莺儿》为证,词云:
堪叹那泥孩,醉婆娘怀里揣肥,躯倒压将他害。头儿弄歪,脚儿乱踹,粉姿玉质今安在。气痴呆,亲亲活宝,一旦化尘埃。
看官,你道这泥孩谓何便压得这般粉碎?只因那乳娘正在醉乡,手足酥软,跌下去,无力保护,一也;更加命儿跌下,又添一人之重,二也;跌伤疼痛,暗中挣扎,不免掀翻[足桑]践,三也。不过泥做的东西,怎经得三般伤毁,所以采应了算命先生之口,算道有个岁关煞水勃临宫,须防跌蹉。如今想将起来,酒本属水,女为妖孛,今乳母弄酒,以致伤身,岂非水克土之兆耶?则泥人成败,元有气数可推,何况活人而不肯乐天知命,致一脚失错,常有不免粉身碎骨者,泥人即明鉴也。
再说崔命儿见泥孩粉碎,放声大哭,捶胸跌脚,满地打滚,活像个真死了儿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儿所爱亦爱之,也一样放声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块,只管叫道:“我的亲肉嗄,兀的不痛杀你娘也。”哭声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妈妈在外厢颠鸾倒凤,妈妈放出老骚身分,搂住着裴肖星,双脚朝天,呀呀浪起来,道:“冤家快入死老娘罢!”浪得正销魂时候,裴肖星忽听得里边大哭之声,不胜惊讶,乃向妈妈道:“更深夜静,这是你女儿的声音,不知为何在那里啼哭?”妈妈道:“想是也在那里干事,故尔啼哭。管他则甚?”裴肖星笑道:“好胡说,干事只有笑的理,那里有哭的理?”妈妈道:“你总是蠢才,晓得恁么?大凡干事,遇着风流子弟,干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呜呜啼哭之声,此所谓乐极生悲也。或遇着疲兵败将,望门流涕,干得不爽快时,打熬不过,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觉啼哭起来。此所谓红颜悲薄命也。这两种啼哭,总在干事上起见,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家说罢。”又重新浪得一个不肯歇手。
裴肖星侧耳听去,闻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妈妈歇手,急忙披衣下床,叩门而入。灯光之下,但见花中垣抱着命儿,乳娘抱着碎泥孩,搅做一团,在那里啼哭。裴肖星细叩丫鬟,方知其故。妈妈此时也跑将进来,上前扶定命儿,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劝,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儿分付衙内人等通要挂孝,花中垣批谕单出去,着该县工房备一具上号小棺木进署,认真说小相公死了。府县属官俱来吊候,花中垣穿着素服,满面哀戚,照长子丧服之例,名帖俱写个期服某人收泪拜,择日入殓,用僧道二十余众,做七昼夜水陆道场。哭得崔命儿有丝没气,花中垣抚棺大恸。裴肖星无耻,也头顶孝巾,身穿孝服,陪着大哭。当时有歌嘲笑云:
笑痴人,只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来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劝的,只管劝,哭的不住哭,你两下里的伤悲也,天,我的老妈儿受了苦。
花中垣不舍得命儿日日啼哭,无恨可泄,把乳娘重责三十板,发回杭州。裴肖星从旁设劝道:“如今总则要着人押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则昭庆寺前照样再买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赶回,以解夫人忧闷,何如?”花中垣作谢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烦启行罢。”命儿在房壁后听着,大嚷起来,道:“好不识羞,一个泥孩子招他不住,还想再去寻第二个来,讨这样烦恼,你当初便说道这样死东西,珍爱他则甚?就是谶兆不佳了,后来你毕竟分付乳娘故意把我孩儿掷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挣还我一个无价之宝,万事干休,若没个本事挣还,我总则是无嗣之鬼,拼这残生,撞死在你身上,断不肯做现世报,被人说道,一个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贱东西,把这笑话传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满口应承道:“包你一年之内,挣还你一个活宝。你再不须提起前情,恼坏身子。”因此花中垣广搜补阴种子之方,日里服药,夜间便去试验药力。五旬将近之人,精气已衰,惟凭药助火命,但要自取其乐,那管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两腿酸木,腰肢屈曲,再坐不起,如同死鳅一般。又误听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铅,同这海狗茎及起阳石等金石之药,钝火练成,叫做补天接命丹。花中垣服过两丸,其阳挺起如铁,痛不可忍。命儿见了,淫心荡漾,便爬将上去,做个倒浇蜡烛,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虚之人,当不起狂药攻击,阳精一迸,尽是血水,流个不住。须臾,便挂冠而去了。要求养一个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闻者因而叹曰:“花中垣、崔命儿,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观者苟非泥人,当回味三思,不应看作笑话,而亦宜猛省其为痴且愚也。
中垣既死,家人分散,宦橐把其尸柩即埋于昔日葬泥孩儿之侧,气数有尽,同归黄壤矣。裴肖星携着妈妈、命儿,重向烟花队中赚觅衣饭,而裴肖星俨然为烟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场头,惯吃鸟儿饭,不禁为之绝倒。”
评曰:写痴处,真正痴,写愚处,真正愚。写像泥人处,真似泥人。虽是笑话,却是真话。因下一转语云:君今若悟言非假,笑里机锋亦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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