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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假如他母亲是好说话的,此时还好求救于母,乘父未归,做个苦肉计,或者还退些田地来也不可知;那晓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厉之言,封住儿子的口。可见人家父母,严的也得一半,宽的也得一半,只要宽得有尺寸。
且说王继轩装米去卖,指望俏头上一脱一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许多本,还坐了许多时。
只因山东、河南米价太贵,引得湖广、江南的客人个个装粮食来卖。继轩到时,只见米麦推积如山,真是出处不如聚处,只得把货都发与铺家,坐在行里讨帐。等等十朝,迟迟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几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讨起后客的米钱应还前客,所以准准耽搁半年。
身虽在外,心却在家,思量儿子年幼,自小不曾离爷,我如今出门许久,难保得没有些风吹草动。忧虑到此,银子也等不得讨完,丢些余帐便走。
到了家中,把银两钱钞,文锲帐目,细细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动,才放了心。只是伺察儿子的举止,大不似前。体态甚是轻佻,言语十分粗莽;吃酒吃饭,不等人齐,便先举箸;见人见客,不论尊卑,一概拱手;无论嘻笑怒骂,动辄伤人父母;人以恶言相答,恬然不以为仇;总不知是那里学来的样子,几时变成的气质。
断轩在外忧郁太过,原带些病根回来,此时见儿子一举一动,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气?火上添油,不觉成了膈气之病。自古道:“疯痨臌膈,阎罗王请的上客。”那有医得好的?一日重似一日,眼见得不济事了。
临危之际,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应文券帐目交付与他道:“这些田产银两,不是你公公遗下来的,也不是你父亲做官做吏、论千论百抓来的,要晓得逐分逐厘、逐亩逐间从骨头上磨出来的、血汗里面挣出来的。我死之后,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将余剩的逐年置些生产,渐渐扩充大来,也不枉我挣下这些基业。纵不能够扩充,也须要承守,饿死不可卖田,穷死不可典屋,一典卖动头,就要成破竹之势了。我如今虽死,一精一魂一时不散,还在这前后左右,看你几年,你须要谨记我临终之话。”说完,一口气不来,可怜死了。竺生母子号天痛哭,成服开丧。头一个吊客就是王小山,其余那些赌友,吊的吊,唁的唁,往往来来,络绎不绝。小山又斗众人出分,前来祭奠,意思甚是殷勤。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人在日,不肯结交,死后无人瞅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是喜欢。
及至七七已完,追荐事毕,只见有人来催竺生出丧,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热丧不举,过后冷了,一发要选年择日,耽搁工夫。”竺生与他附耳唧哝,说了许多私话。那人又叫竺生领他到内室里面走了一遍,东看西看,就如相风水的一般,不知甚么原故。待他去后,母亲盘问竺生,竺生把别话支吾过了。
又隔几时,遇着秋收之际,全不见有租米上门。母亲问竺生,竺生道:“今年年岁荒歉,颗粒无收。”母亲道:“又不水,又不旱,怎么会荒起来?”要竺生领去踏荒,竺生不肯。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只小船,摇到一个庄上,种户出来,问是那家宅眷,家人道:“我们的家主叫做王继轩,如今亡过了,这就是我们的主母。”各户道:“原来是旧田主,请里面坐。”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 ,为何加个‘旧’字,难道父亲传与儿子,也分个新旧不成?”走进他家,就说:“今岁雨水调匀,并非荒旱,你们的租米为何一粒不交?”种户道:“你家田卖与别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别人家去,为甚么还送到你家来?”竺生之母大惊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为甚么卖田?且问你是何人写契?何人作中?这等胡说!”种户道:“是你家大官写契,朱家大官作中,亲自领人来召佃的。”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盘问家人 ,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 ,大官出去赌博,将田地写还赌债之事,一一说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浑身气得冰冷,话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又叫家人领到别庄上去。
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处的庄头都去尽了。莫说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别人的,前日来催大官出丧,他要自己搬进来住。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们不曾有售主,其余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说得竺生之母眼睛直竖,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瞒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两三下,自己闷倒在地,口中鲜血直喷。
竺生和家人扶上了床,醒来又晕去,晕去又醒来,如此三日,意与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场,依旧照前殡殓不提。却说这所住房原是写与小山的,小山自知管业不便,卖与一个乡绅。那乡绅也不等出丧,竟着几家人搬进来住。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丧出了,交卸与他,可怜产业窠巢,一时荡尽。
还亏得父亲在日,定下一头亲事,女家也是个财主,丈人见女婿身无道落,又不好悔亲,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后来亏丈夫扶持,他自己也肯改过,虽不能恢复旧业,也还苟免饥寒。 王竺生的结果,不过如此,没有甚么希奇。
却说王小山以前趁的银子来来去去,不曾做得人家,亏得王竺生这注横财,方才置些实产。起先诱赌之时,原与众人说过,他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给杂用之外,净得一千五百两。平空添了这些,手头自然活动。
只是一件,银子便得了一大注,生意也走了一大半。为甚么原故?远近的人都说他数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分人家,又坑死他两条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来。财主人家都把儿子关在家中,不放出来送命。王小山门前车马渐渐稀疏,到得一年之外,鬼也没得上门了。他是热闹场中长大的,那里冷静得过?终日背着手踱进踱去,再不见有个人来。
一日立在门前,有个客人走过,衣裳甚是楚楚,后面跟着两担行李,一担是随身铺盖,一担是四只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却像有银子的一般。
那客人走到小山面前,拱一拱手道:“借问一声,这边有买货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那里?”小山道:“问他何干?”客人道:“在下要买些绸缎布匹,闻得他为人信实,特来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问的姓名,与我的姓名只差得一笔,就冒认了也不为无因。况我一向买货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过,不如留他下来,趁些用钱,买买小菜也是好的。上门生意,不要错过。”便随口答应道:“就是小弟。”客人道:“这等失敬了。”小山把他留进园中,揖毕坐下,少不得要问尊姓大号,贵处那里。
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无号,虽住在四川重庆府丰都县,祖籍也原是苏州。”小山道:“这等是乡亲了。”说过一会闲话,就摆下酒来接风。
吃到半中间,叫小厮拿色盆来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见拿来。小山问甚么原故,小厮道:“一向用不着,不知丢在那个壁角头,再寻不出。”小山骂道:“没用奴才,还喜得是吃酒行令,若还正经事要用,也罢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须着恼,我拜匣里有一个,取出来用用就是。”说完,就将拜匣开了,取出一付骰子,一个色盆。
小山接来一看,那骰子用得熟熟滑滑、棱角都没有的。色盆外面有黄蜡裹着,花梨架子嵌着,掷来是不响的。小山大惊道:“老客带这件家伙随身,莫非平日也好呼卢么?”客人道:“生平以此为命,岂特好而已哉!”小山道:“ 这等待我约几个朋友,与老客掷掷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赌。”小山问那三不赌,客人道:“论钱论两不赌,略赢便歇不赌,遇贫贱下流不赌。”小山道:“这等不难,待我约几位乡绅大老,把注马放大些,赌到二三千金,结一次帐就是了。”客人道:“这便使得。”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甚么银水,待我好教他们照样带来。”客人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四只皮箱一齐缀出,揭去绵纸封,开了青铜锁,把箱盖欣开。小山一看,只见:
银光闪烁,宝色陆离。大锭如舡,只只无人横野渡;弯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长天。面上无丝不到头,细如蛛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若蜂窠。将来布满袛园,尽可购成福地;若使叠为阿堵,也堪围住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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