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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卷十·如是我闻四</b>
吴惠叔言:医者某生,素谨厚。一夜有老媪持金钏一双,就买堕胎药。医者大骇,峻拒之。次日夕,又添持珠花两枝来。医者益骇,力挥去。越半载余,忽梦为冥司所拘,言有诉其杀人者。至则一披发女子,项勒红巾,泣陈乞药不与状。医者曰:“药以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倘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罪不归汝,反归谁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乎事势;彼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者,独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几有声,医者悚然而寤。
惠叔又言:有疫死还魂者,在冥司遇其故人,褴褛荷校。相见悲喜,不觉握手太息曰:“君一生富贵,竟不能带至此耶?”其人蹙然曰:“富贵皆可带至此,但人不肯带耳。生前有功德者,至此何尝不富贵耶?”寄语世人,早作带来计可也。”李南涧曰:“善哉斯言,胜于谓富贵皆空也。”
长山聂松岩言:安丘张卯君先生家,有书楼为狐所据,每与人对语。媪婢童仆,凡有隐慝,必对众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过。斯亦能语之绳规,无形之监史矣。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则讳其所短,不肯质言。盖聪明有余,正直则不足也。斯狐之所以为狐欤!
沧州插花庙老尼董氏言:尝夜半睡醒,闻佛殿磬声铿然,如有人礼拜者。次日,告其徒。曰:“师耳鸣也。”至夜复然,乃潜起蹑足窥之。佛火青荧,依稀辨物,见击磬者乃其亡师,一少妇对佛长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内,不识为谁。细听所祝,则为夫病祈福也。恐怖失措,触朱槅有声。阴气冥蒙,灯光骤暗。再明,则已无睹矣。先外祖雪峰张公曰:“此少妇已入黄泉,犹忧夫病,闻之使人增伉俪之情。”董尼又言:近一卖花媪,夜经某氏墓,突见某夫人魂立树下,以手招之。无路可避,因战栗拜谒。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识人寄信,望眼几穿,今仍见尔。归告我女我婿:一切阴谋,鬼神皆已全知,无更枉抛心力。吾在冥府,大受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无地自容,日惟避此树边,苦雨凄风,酸辛万状。尚不知沉沦几载,得付转轮。似闻须所夺小郎资财耗散都尽,始冀有生路也。又婿有密札数纸,病中置螺甸小箧中。嘱其检出毁灭,免为他日口实。”叮咛再三,呜咽而灭。媪潜告其女,女怒曰:“为小郎游说耶!”迨于箧中见前札,乃始悚然。后女家日渐消败。亲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人生路近矣。”乌鲁木齐提督巴公彦弼言:昔从征乌什时,梦至一处山麓,有六七行幄,而不见兵卫;有数十人出入往来,亦多似文吏。试往窥视,遇故护军统领某公(某名凡五字,公以滚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记),握手相劳苦,问“公久逝,今何事到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授冥官。今随军籍记战殁者也。”见其几上诸册,有黄色、红色、紫色、黑色数种。问:此以旗分耶?”微哂曰:“安有紫旗、黑旗(虽旧制本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难辨,乃改为蓝旗。此公盖偶未知也),此别甲乙之次第耳。”问:“次第安在?”曰:“赤心为国,奋不顾身者,登黄册。恪遵军令,宁死不挠者,登红册。随众驱驰,转战而殒者,登紫册。仓皇奔溃,无路求生,蹂践裂尸,追歼断ㄕ者,登黑册。”问:“同时授命,血溅尸横,岂能一一区分,毫无舛误?”曰:“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气如生。应登黄册者,其精气如烈火炽腾,蓬蓬勃勃。应登红册者,其精气如烽烟直上,风不能摇。应登紫册者,其精气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此三等中,最上者为明神,最下者亦归善道。至应登黑册者,其精气瑟缩摧颓,如死灰无焰。在朝廷褒崇忠义,自一例哀荣;阴曹则以常鬼视之,不复齿数矣。”巴公侧耳敬听,悚然心折。方欲自问将来,忽炮声惊觉。后常以告麾下曰:“吾临阵每忆斯语,使觉捐身锋镝,轻若鸿毛。”
《夜灯丛录》载谢梅庄戆子事,而不知戆子姓卢名志仁,盖未见梅庄自作《戆子传》,仅据传闻也。霍京兆易书,戍葵苏图时,轿夫王二,与戆子事相类。后殁于塞外,京兆哭之恸。一夕,忽闻帐外语曰:“羊被盗矣,可急向西北追。”出视果然。听其语音,灼然王二之魂也。京兆有一仆,方辞归,是日睹此异,遂解装不行,谓其曹曰:“恐冥冥中王二笑人。”沧州瞽者蔡某,每过南山楼下,即有一叟邀之弹唱,且对饮。渐相狎,亦时到蔡家共酌。自云姓蒲,江西人,因贩磁到此。久而觉其为狐,然契分甚深,狐不讳,蔡亦不畏也。会有以闺阃蜚语涉讼者,众议不一。偶与狐言及,曰:“君既通灵,必知其审。”狐艴然曰:“我辈修道人,岂干预人家琐事?夫房帏秘地,男女幽期,暧昧难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于百犬吠声。即使果真,何关外人之事?乃快一时之口,为人子孙数世之羞,斯已伤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况杯弓蛇影,恍惚无凭,而点缀铺张,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辩之不能,往往致抑郁难言,含冤毕命。其怨毒之气,尤历劫难消。苟有幽灵,岂无业报?恐刀山剑树之上,不能不为是人设一座也。汝素朴诚,闻此事自当掩耳;乃考求真伪,意欲何为?岂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径去,从此遂绝。蔡愧悔,自批其颊。恒述以戒人,不自隐匿也。
舅氏张公梦征言:所居吴家庄西,一丐者死于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来啖其尸,犬奋啮不使前;俄诸狼大集,犬力尽踣,遂并为所啖。惟存其首,尚双目怒张,眦如欲裂。有佃户守瓜田者亲见之。又程易门在乌鲁木齐,一夕,有盗入室,已逾垣将出。所畜犬追啮其足。盗抽刃斫之,至此啮终不释。因就擒。时易门有仆,曰龚起龙,方负心反噬。皆曰程太守家有二异:一人面兽心,一兽面人心。
余在乌鲁木齐日,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言:曩守红山口卡伦,一日将曙,有乌哑哑对户啼。恶其不吉,引骹矢射之。嗷然有声,掠乳牛背上过。牛骇而奔,呼数卒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触一人仆。扶视无大伤,惟足跛难行。问其家不远,共舁送归。入室坐未定,闻小儿连呼有贼。同出助捕,则私逃遣犯韩云,方逾垣盗食其瓜,因共执焉。使乌不对户啼,则萨音绰克图不射;萨音绰克图不射,则牛不惊逸;牛不掠逸,则不触人仆;不触人仆,则数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儿见人盗瓜,其势必不能执缚:乃辗转相引,终使受絷伏诛。此乌之来,岂非有物凭之哉!盖云本剧寇,所劫杀者多矣。尔时虽无所睹,实与刘刚遇鬼因果相同也。
又佐领额尔赫图言:曩守吉木萨卡伦,夜闻团焦外呜呜有声。人出逐,则渐退;人止则止,人返则复来。如是数夕。一戍卒有胆,竟操刃随之,寻声迤逦入山中,至一僵尸前而寂。视之有野兽啮食痕,已久枯矣。卒还以告,心知其求瘗也。具棺葬之,遂不复至。夫神识已离,形骸何有?此鬼沾沾于遗蜕,殊未免作茧自缠。然蝼蚁鱼鳖之谈,自庄生之旷见;岂能使含生之属,均如太上忘情?观于兹事,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胔胳必藏,仁人之政。圣人通鬼神之情状,保尝谓魂升魄降,遂冥漠无知哉!
献且令某,临殁前,有门役夜闻书斋人语曰:“渠数年享用奢华,禄已耗尽。其父诉于冥司,探支来生禄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许否也?”俄而令暴卒。董文恪公尝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过奢过俭,皆足致不祥。然历历验之,过奢之罚,富者轻而贵者重;过俭之罚,贵者轻而富者重。盖富而过奢,耗己财而已;贵而过奢,其势必至于贪婪。权力重,则取求易也。贵而过俭,守己财而已;富而过俭,其势必至于刻薄,计较明则机械多也。士大夫时时深念,知益己者必损人。凡事留其有余,则召福之道矣。”
小奴玉保言:特纳格尔农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无追寻者,询访亦无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亲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径,负女度岭蓦涧,直入乱山。崖陡谷深,堕必糜碎,惟抱牛颈呼号。樵牧者闻声追视,已在万峰之顶,渐灭没于烟霭间,其或饲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皆咎其父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谓此牛与此女,合是夙冤,即驱逐不留,亦必别有以相报也。
故城刁飞方言:一村有二塾师,雨后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对谈,移时未去。祠前地净如掌,忽见坌起似字迹。共起视之,则泥上杖画十六字曰:“不趁凉爽,自课生徒,溷人书馆,不亦愧乎?”盖祠无居人,狐据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时程试方增律诗,飞万戏曰:“随手成文,即四言叶韵。我愧此狐。”飞万又言:一书生最有胆,每求见鬼不可得。一夕,雨霁月明,命小奴携罂酒诣丛冢间,四顾呼曰:“良夜独游,殊为寂寞。泉下诸友,有肯来共酌者乎?”俄见磷火荧荧,出没草际。再呼之,呜呜环集,相距丈许,皆止不进。数其影约十余,以巨杯挹酒洒之,皆俯嗅其气。有一鬼称酒绝佳,请再赐。因且洒且问曰:“公等何故不轮回?”曰:“善根在者转生矣,恶贯盈者堕狱矣。我辈十三人,罪限未满,待轮回者四;业报沉沦,不得轮回者九也。”问:“何不忏悔求解脱?”曰:“忏悔须及未死时,死后无着力处矣。”酒洒既尽,举罂示之,各踉跄去。中一鬼回首叮咛曰:“饿魂得沃壶觞,无以报德。谨以一语奉赠:忏悔须及未死时也。”
翰林院笔帖式伊实从征伊犁时,血战突围,身中七矛死。越两昼夜,复苏,疾驰一昼夜,犹追及大兵。余与博晰斋同在翰林时,见有伤痕,细询颠末。自言被创时,绝无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渐有知觉,则魂已离体,四顾皆风沙澒洞,不辨东西,了然自知为已死。倏念及子幼家贫,酸彻心骨,便觉身如一叶,随风漾漾欲飞。倏念及虚死不甘,誓为厉鬼杀贼,即觉身如铁柱,风不能摇。徘徊伫立间,方欲直上山巅,望敌兵所在;俄如梦醒,已僵卧战血中矣。晰斋太息曰:“闻斯情状,使人觉战死无可畏。然则忠臣烈士,正复易为,人何惮而不为也!”
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妪临殁时,肌肤溃烈,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睹其事。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a href=/smzg/116>宣室志</a>》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a href=/biji/275>酉阳杂俎</a>》亦载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
海宁陈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乩,降坛者安溪李文贞公也。公拜问涉世之道,文贞判曰:“得意时毋太快意,失意时毋太快口,则永保终吉。”公终身诵之。尝诲门人曰:“得意时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时毋太快口,则贤者或未能。夫快口岂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旷达之语,其招祸甚于怨尤也。”余因忆先高祖《花王阁剩稿》中载宋盛阳先生(讳大壮,河间诸生,先高祖之外舅也)赠诗曰:“狂奴犹故态,旷达是牢骚。”与公所论,殆似重规叠矩矣。
有额鲁特女,为乌鲁木齐民间妇,数年而寡。妇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门。妇谢曰:“嫁则必嫁。然夫死无子,翁已老,我去将谁依?请待养翁事毕,然后议。”有欲入赘其家代养其翁者,妇又谢曰:“男子性情不可必,万一与翁不相安,悔且无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温饱安乐,竟胜于有子时。越六七年,翁以寿终。营葬毕,始痛哭别墓,易彩服升车去。论者惜其不贞,而不能不谓之孝。内阁学士永公时镇其地,闻之叹曰:“此所谓质美而未学。”
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选贵州一令。贷于西商,抑勒剥削,机械百出。某迫于程限,委曲迁就,而西商枝节益多。争论至夜分,始茹痛书券。计券上百金,实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贮箧。方独坐太息,忽闻檐上人语曰:“世间无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愤填胸臆。吾本意来盗公,今且一惩西商,为天下穷官吐气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声,已越垣径去。次日,闻西商被盗,并箧中新旧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盗殊多侠气,然亦西商所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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