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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滦阳消夏录五(第2页)

沧州樊氏扶乩,河工某官在焉。降乩者关帝也,忽大书曰:“某来前!汝具文忏悔,语多回护。对神尚尔,对人可知。夫误伤人者,过也,回护则恶矣。天道宥过而殛恶,其听汝巧辩乎?”其人伏地惕息,挥汗如雨。自是怏怏如有失,数月病卒,竟不知所忏悔者何事也。

褚寺农家有妇姑同寝者,夜雨墙圮,泥土簌簌下。妇闻声急起,以背负墙,而疾呼姑醒。姑匍匐堕炕下,妇竟压焉,其尸正当姑卧处。是真孝妇,以微贱无人闻于官,久而并佚其姓氏矣。相传妇死之后,姑哭之恸。一日,邻人告其姑曰:“夜梦汝妇冠帔来曰:‘传语我姑,无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为神矣。’”乡之父老皆曰:“吾夜所梦亦如是。”或曰:“妇果为神,何不示梦于其姑?此乡邻欲缓其恸,造是言也。”余谓忠孝节义,殁必为神。天道昭昭,历有证验。此事可以信其有。即曰一人造言,众人附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人心以为神,天亦必以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长山聂松岩,以篆刻游京师。尝馆余家,言其乡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饮食笑语,无异于人,惟闻声而不睹其形耳。或强使相见,曰:“对面不睹,何以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不亦悖乎?”田白岩曰:“此狐之阅世深矣。”

肃宁老儒王德安,康熙丙戌进士也,先姚安公从受业焉。尝夏日过友人家,爱其园亭轩爽,欲下榻于是,友人以夜有鬼物辞。王因举所见一事曰:“江南岑生,尝借宿沧州张蝶庄家。壁张锺馗像,其高如人。前复陈一自鸣钟。岑沉醉就寝,皆未及见。夜半酒醒,月明如昼,闻机轮格格,已诧甚;忽见画像,以为奇鬼,取案上端砚仰击之。大声砰然,震动户牖。僮仆排闼入视,则墨渖淋漓,头面俱黑;面前钟及玉瓶磁鼎,已碎裂矣。闻者无不绝倒。然则动云见鬼,皆人自胆怯耳,鬼究在何处耶?”语甫脱口,墙隅忽应声曰:“鬼即在此,夜当拜谒,幸勿以砚见击。”王默然竟出。后尝举以告门人曰:“鬼无白昼对语理,此必狐也。吾德恐不足胜妖,是以避之。”盖终持无鬼之论也。

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盖姑以缓恸云耳。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奴为焚一纸马,汝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泫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实误折其足。”又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喃喃自语曰:“适往看新宅颇佳,但东壁损坏,可奈何?”侍疾者往视其棺,果左侧朽穿一小孔,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遗卷,牒诉于文昌祠。夜梦神语曰:“尔读书半生,尚不知穷达有命耶?”尝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咈曰:“又聃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汝未之见乎?”

海阳李玉典前辈言:有两生读书佛寺,夜方媟狎,忽壁上现大圆镜,径丈余,光明如昼,毫发毕睹。闻檐际语曰:“佛法广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视镜中,是何形状?”余谓幽期密约,必无人在旁,是谁见之?两生断无自言理,又何以闻之?然其事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玉典又言:有老儒设帐废圃中。一夜闻垣外吟哦声,俄又闻辩论声,又闻嚣争声,又闻诟詈声,久之遂闻殴击声。圃后旷无居人,心知为鬼。方战栗间,已斗至窗外。其一盛气大呼曰:“渠评驳吾文,实为冤愤!今同就正于先生。”因朗吟数百言,句句手自击节。其一且呻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厉声曰:“先生究以为如何?”老儒嗫嚅久之,以额叩枕曰:“鸡肋不足以当尊拳。”其一大笑去,其一往来窗外,气咻咻然,至鸡鸣乃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

天津孟生文熺,有隽才,张石粼先生最爱之。一日,扫墓归,遇孟于路旁酒肆,见其壁上新写一诗,曰:“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芳信步归。红映桃花人一笑,绿遮杨柳燕双飞。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廷伫处,酒楼西畔是柴扉。”诘其所以,讳不言。固诘之,始云适于道侧见丽女,其容绝代,故坐此冀其再出。张问其处,孟手指之。张大骇曰:“是某家坟院,荒废久矣,安得有是?”同往寻之,果马鬣蓬科,杳无人迹。

余在乌鲁木齐时,一日,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其妻独处。今日过午,门不启,呼之不应,当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则男女二人共枕卧,裸体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来,亦无识者。研问邻里,茫无端绪,拟以疑狱结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惊视,已复生。越日能言,自供与是人幼相爱,既嫁犹私会。后随夫驻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释,复寻访而来;甫至门,即引入室。故邻里皆未觉。虑暂会终离,遂相约同死,受刃时痛极昏迷,倏如梦觉,则魂已离体。急觅是人,不知何往,惟独立沙碛中,白草黄云,四无边际。正傍徨间,为一鬼缚去。至一官府,甚见诘辱,云是虽无耻,命尚未终,叱杖一百,驱之返。杖乃铁铸,不胜楚毒,复晕绝。乃渐苏,则回生矣。视其股,果杖痕重叠。驻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罚,奸罪可勿重科矣。”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即咏此事也。

朱青雷言: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时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曰:“忆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句,无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目前。惜不记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对,闻老柳后有人语曰:“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唐也。”趋视无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见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见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见耳。”对树三揖而行。归检刘诗,果有此二语,余偶以告戴东原,东原因言:有两生烛下对谈,争《春秋》周正夏正,往复甚苦。窗外急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词费也?”出视窗外,惟一小僮方酣睡。观此二事,儒者日谈考证,讲“曰若稽古”,动至十四万言。安知冥冥之中,无在旁揶揄者乎?

聂松岩言:即墨于生,骑一驴赴京师。中路憩息高岗上,系驴于树,而倚石假寐。忽见驴昂首四顾,浩然叹曰:“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于故好奇,闻之跃然起曰:“此宋处宗长鸣鸡也,日日乘之共谈,不患长途寂寞矣。”揖而与言,驴啮草不应。反覆开导,约与为忘形交,驴亦若勿闻。怒而痛鞭之,驴跳掷狂吼,终不能言,竟棰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归。此事绝可笑,殆睡梦中误听耶?抑此驴夙生冤谴,有物凭之,以激于之怒杀耶?

三叔父仪南公,有健仆毕四,善戈猎,能挽十石弓。恒捕鹑于野。凡捕鹑者必以夜,先以藁秸插地,如禾陇之状,而布网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鹑声吹之。鹑既集,先微惊之,使渐次避入藁秸中;然后大声惊之,使群飞突起,则悉触网矣。吹管时,其声凄咽,往往误引鬼物至,故必筑团焦自卫,而携兵仗以备之。一夜,月明之下,见老叟来作礼曰:“我狐也,儿孙与北村狐构衅,举族械战。彼阵擒我一女,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我亦阵擒彼一妾,如所施报焉。由此仇益结,约今夜决战于此。闻君义侠,乞助一臂力,则没齿感恩。持铁尺者彼,持刀者我也。”毕故好事,忻然随之往,翳丛薄间。两阵既交,两狐血战不解,至相抱手搏。毕审视既的,控弦一发,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勍矢銛,贯腹而过,并老叟洞腋殪焉。两阵各惶遽,夺尸弃俘囚而遁。毕解二狐之缚,且告之曰:“传语尔族,两家胜败相当,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闻战声,自此遂寂。此与李冰事相类;然冰战江神为捍灾御患,此狐逞其私愤,两斗不已,卒至两伤。是亦不可以已乎。

姚安公在滇时,幕友言署中香橼树下,月夜有红裳女子靓妆立,见人则冉冉没土中。众议发视之。姚安公携卮酒浇树下,自祝之曰:“汝见人则隐,是无意于为崇也。又何必屡现汝形,自取暴骨之祸?”自是不复出。又有书斋甚轩敞,久无人居。舅氏安公五章,时相从在滇,偶夏日裸寝其内。梦一人揖而言曰:“与君虽幽明异路,然眷属居此,亦有男女之别。君奈何不以礼自处?”矍然醒,遂不敢再往。姚安公尝曰:“树下之鬼可谕之以理,书斋之魅能以理谕人。此郡僻处万山中,风俗质朴,浑沌未凿,故异类亦淳良如是也。”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一岁忌辰,家祭后,张太夫人昼寝,梦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经事,利刃岂可付儿戏?”愕然惊醒,则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始知魂归受祭,确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表叔王碧伯妻丧,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盗伪为煞神,逾垣入,方开箧攫簪珥。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鬼声呜呜,渐近。前盗皇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对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见之,大骇,谛视乃知为盗。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聚观,莫不绝倒。据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然回煞形迹,余实屡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益都朱天门言:甲子夏,与数友夜集明湖侧,召妓侑觞。饮方酣,妓素不识字,忽援笔书一绝句曰:“一夜潇潇雨,高楼怯晓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帘看。”掷于一友之前。是人观讫,遽变色仆地。妓亦仆地。顷之妓苏,而是人不苏矣。后遍问所亲,迄不知其故。

癸巳、甲午间,有扶乩者自正定来,不谈休咎,惟作书画。颇疑其伪托。然见其为曹慕堂作着色山水长卷及醉锺馗像,笔墨皆不俗。又见赠董曲江一联曰:“黄金结客心犹热,白首还乡梦更游。”亦酷肖曲江之为人。

佃户曹二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诟谇鬼神,乡邻里闾,一语不合,即揎袖露臂,携二捣衣杵,奋呼跳掷如虓虎。一日,乘阴雨出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如鹅卵,已中伤仆地。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顶之得不死。岂天亦畏其横欤?或曰:“是虽暴戾,而善事其姑。每与人斗,姑叱之,辄弭伏:姑批其颊,亦跪而受。然则遇难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岂不然乎!

癸亥夏,高川之北堕一龙,里人多目睹之。姚安公命驾往视,则已乘风雨去,其蜿蜒攫拿之迹,蹂躏禾稼二亩许,尚分明可见。龙,神物也,何以致堕?或曰:“是行雨有误,天所谪也。”按世称龙能致雨,而宋儒谓雨为天地之气,不由于龙。余谓礼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故《公羊传》谓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惟泰山之云。是宋儒之说所本也。《易·文言·传》称云从龙,故董仲舒祈雨法召以土龙,此世俗之说所本也。大抵有天雨,有龙雨:油油而云,潇潇而雨者,天雨也;疾风震雷,不久而过者,龙雨也。观触犯龙潭者,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速合乎?洗蓺答诵梵咒者,亦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刻期乎?故必两义兼陈,其理始备。必规规然胶执一说,毋乃不通其变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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